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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在占领巴黎期间曾经想对包括歌剧院在内的主要坐标进行毁灭性打击,最终没有实施。战后的巴黎虽不似北部港口勒阿弗尔被炮弹夷为平地,但毁损是在所难免。尽管保留着大致轮廓,但那也不完全是谢尼埃的,布勒东的巴黎了。人们对当代巴黎的印象,借由佩雷克 《W或童年纪事》 ,西蒙的《植物园》,莫迪亚诺的《环形大道》,奥利维 · 罗兰的《纸老虎》等法国当代小说或其他关于巴黎的电影已建立了一些粗浅的观感。有关巴黎及其郊区的当代小说不胜枚举,大家多少都有尝试穷尽一个巴黎地点(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的欲望,以上只是选取几本对城市整体样貌比较用心的。
今日之法国,连理念骄傲的法国人也开始省思:自己到底是近代史的带头人,还是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参考今年法国最畅销和争议的一本书《法国的世界史》Histoire mondiale de la France)。今日之巴黎,连文化自卑的美国人也不再迷惘一代垮掉一代的前仆后继代代相传。尽管如此,巴黎依然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用各自不同的语言,不知道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默默地,或者期待他人带着崇拜的神情围拢来,书写着这座迷人和危难并存的城市。
在这些诗人当中,法国诗人无疑是主力军,但随着20世纪小说越来越“不正常”地成为文学公共空间的充斥形式,以及法语在国际文化流通上的“没落”(如今很少有几本小说像19世纪俄国小说里的贵族以法语为荣了),这些诗歌可能在法国本土也未得到应有的重视。这些法国诗人对巴黎的情感可以说是爱恨有之,百感交集。这里我举其要者交代几位诗人的作品,以及他们的“巴黎观”吧。
在此之前我得名词解释一下小巴黎和大巴黎。刚到巴黎的时候我住在大巴黎特别是名声不佳的93省,国内不了解的同侪喜欢嘲讽我这个也不知道在法国哪家克莱登大学喝洋墨水的如何在大巴黎逍遥,虽然我承认自己比方鸿渐是好不到哪去,但毕竟大巴黎没有大明大清听起来响亮,它指的不过是,一,“强取豪夺”内马尔的巴黎圣日耳曼足球队,二,随着城市功能拓展的巴黎郊区,类似北京的昌平或者大兴。巴黎不再只有帕斯卡尔时期或者晚近的米什莱时期之规模了。因为欧洲古代城市多围墙而建,所以,市区叫entremuros(城墙之内),郊区就叫Hors les murs(城墙之外)了。
战争结束不到几个月,普雷维尔的《歌词集》(Paroles)就上市并获得极大的成功,这些口语化,清新浅易的,描摹巴黎日常生活“小确幸”的诗歌,立即抚慰了劫后余生的心灵和千疮百孔的巴黎,那时候阿多诺还没有提出“奥斯维辛之后抒情诗是野蛮”的口号。比如他的这首《为了你,我的爱》(Pour toi mon amour):
我去了鸟市/我买了几只鸟/为了你/我的爱/我去了花市/我买了几枝花/为了你/我的爱/我去了废铁市场 /我买了堆锁链 /笨重的锁链/为了你/我的爱/然后我去了奴隶市场/我寻找你/可是我没有找到你/我的爱
战后的巴黎,让住在市中心Saint Louis岛的阿拉贡有点不认得了,1955年他在长诗《巴黎,二十年后》Paris vingt ans après(收录于诗集《未完成的小说》Le roman inachevé)中写道:
Connaissez-vous ces soirs où le jour faiblissant
Le centre de la ville a l’air d’un mauvais film
您还记得那些天光微弱夜晚吗
城市的中心像一部劣质的电影
接着往下看,我们会发掘一个疲倦的,地铁里人群拥挤,街道上摩托车和公车喧嚣,地痞流氓聚居的巴黎。夜幕低垂,剧场里坐着附庸风雅的人,看着矫揉造作的戏。流亡的阿尔及利亚人做着悲伤的梦,他在大街上听见一支法国抵抗运动时期歌曲(Plaine ma plaine),这支歌曲对于此刻正与法国流血战争的阿尔及利亚有了新的意义。游人如织的蒙马特Pigalle街区,红磨坊里的脱衣舞表演和情色电影放映厅。一个带着面具的可怕的多样化的巴黎,如同雪莱笔下的伦敦。
Ville tu ressembles diablement à l’enfer…
Paris mon beau Paris ne vaut plus une messe
你活见鬼地像地狱的城市…
巴黎,我美丽的巴黎不再值得一场弥撒
到处都是编织观点的报纸;阳台上和公交车身上五颜六色的广告。到处都是预制的,到处都是金钱,到处都是暴力的演出。20年前的巴黎是Front populaire上台的巴黎,遇见艾尔莎的巴黎,左派知识分子眼里只有希望,20年后的巴黎呢?离开巴黎去另一座城市?共产党员向往的莫斯科?可1956年赫鲁晓夫报告让当时的苏联成为一个幻影。又过了八年,巴黎对于诗人阿拉贡来说,只剩下艾尔莎Il ne m’est Paris que d’Elsa.
时间来到1960年,路易 · 马勒根据雷蒙 · 格诺小说《扎姬坐地铁》改编的电影获得了空前成功(巴黎地铁虽然尿骚味重,年久失修,不过确实是我巴黎生活的主要爱好之一,还记得今年四月,康复科的护工怕我失忆,还带我从医院出来坐地铁认路。巴黎地铁的站名多多少少都有些典故,比如Oberkampf地铁站就是根据18世纪常驻法国的德国布料生产商Oberkampf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除了这部小说,格诺早在1936-1938年间每天三个问题登在报纸上,希望人们更好地认识巴黎,后来这些问题结集为《您认识巴黎吗》(Connaissez-vous Paris?)。再就是在1966年的诗集《跑酷》(Courrir les rues)里呈现了一个温柔而灾难的战后巴黎街道。当然,这些诗依然以文字游戏见长。这些诗的题目多取自巴黎地名,比如希尔顿酒店,巴士底广场,再比如离我家比较近的恐袭现场巴塔克兰剧院,格诺为它还写了Bataclan 1和Bataclan 2。诗歌《塞巴斯托波街的塞壬》如是写道:
塞巴斯托波街69号
有两尊塞壬雕塑在门楣之上
她们不该属于特别古早时期
她们无疑属于19世纪
她们对考古学家没任何兴趣
但她们在那,意味着她们
和这座布尔乔亚建筑作者的联系
不是无意的
和这里也许带着绒帽房东的联系
不是无意的
其中一个很神秘,另一个也同样
一旦我们发现这两位谦逊的塞壬
谦逊地雕塑在那,不确定的奇迹
格诺发现60年代的巴黎,有很多当年的地点已经更名或灰飞烟灭,就像很多唐诗宋词里的地名如今只持存在诗词里,格诺也觉得通过他的诗做些变迁的记录不无裨益。
诗人雅克 · 雷达(Jacques Réda,1929-)也是一位巴黎的浪游者。1977年,他推出了诗集《巴黎的废墟》(Les Ruines de Paris),主要是在entremuros(城墙之内)的诗,我想提一提的是他1982年关于大巴黎的诗集Hors les murs(城墙之外)。我捡取其中几首诗,或是因为我住过,或是因为我比较熟悉那个远离城市的地带。
诗人奈瓦尔曾把Pantin(法语提线木偶的意思)称作幽暗的巴黎(Paris obscur),我在巴黎的头一年就住在那里的集体平板房里。在那之后,我又到Montreuil一条荒街的单间住了八个月。
十一月的Pantin
……
同样的,桥墩下的幽暗可为避难之所,
大磨坊的钟塔如同一位法官
他深思熟虑着,似乎要采取缓期执行
……
一月的Montreuil
……
人们曾说,长久以来在这些海域
就制造着缓慢的毫无理智的海难
……
二月的Issy
……
一只鸟叽叽喳喳,间歇地,
声音振动像一把旧时花园深处的鲁特琴
一个椭圆装饰音越过栅栏
朝向布满层层云朵的天空
……
而今Bercy, Plaisance,L‘Ourcq等地,因为整个城市的扩建,地铁的通达,已经规划在小巴黎的范围里了,而阿尔托住过的Ivry或是每年人间四月樱花盛开的Sceaux公园就依然属于大巴黎。Jacques Réda的诗总是给人通风很好的凉爽,即使走在废墟之上。
而今的巴黎有着21世纪的忧郁,这种忧郁就是失去了19世纪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的忧郁,听起来有点绕,但是看着路上满目的肯德基,麦当劳,汉堡王,看着德波在《景观社会》里描绘的城市景观,我想是不难理解的吧。
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开篇写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德波《景观社会》开篇改写为: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全部生活,表现为“庞大的景观堆积”。
Nous tournons en rond dans la nuit et nous sommes dévorés par le feu
我们在夜色中打转,然后被烈火吞噬
跟诗人打交道总是不那么容易的,稍不留神就会触碰他们敏感的神经。想想我这么普普通通人,也常常自我中心,独断专行,那些或是高调地活在玫瑰花堆积的天堂之梦里,凌虚高蹈,往往不顾他人感受的诗人,或是低调地觉得显山露水的时刻未到,越隐越显,写的诗我等欣赏不来且在暗处观摩嘲笑我班门弄斧的诗人,有时就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了。我自己虽不写诗,但是从国内到国外,似乎有一种跟诗人打交道的特殊体质,于此倒颇有体会。
La forme d’une ville change plus vite, hélas, que le coeur des humains
哎,城市的形状比人心变得还快
波德莱尔的这句诗被诗人雅克 · 鲁波(Jacques Roubaud)用作1999年诗集的标题,收录了他1991年到1998年以巴黎各个地点为题的诗歌。尽管鲁波对巴黎的了解事无巨细,但他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他更喜欢生活在伦敦。喜欢排列组合的数学家诗人雅克 · 鲁波(Jacques Roubaud)在诗集最后一首《圣雅克街没有日期的夜》(Nuit sans date rue Saint-Jacques)排列组合地写道:
La rue tombe noir,noir,la noire rue noire tombe là.
La rue tombe noire, noire, la tombe noire, rue noire, là.
……
黑色和街道交融在一起了。黑色 (noir)一直是鲁波后半生诗歌的主色调,比如1986年他的代表作,悼念早逝的摄影师妻子的《黑东西》(Quelque chose noir),也许巴黎已经成为了他感情的伤心地,也许他已从左派第一次执政的欢欣鼓舞降落为千禧之年来临前迷茫的世纪末忧郁,总之,鲁波的巴黎是暗无天日的黑色(noir)。巴黎的天际线很低,尤其是秋冬季节,黑云压城,给人极大的压迫感和挥之不去的忧郁。
这种忧郁来自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米歇尔 · 德吉在2000年大胆地也使用了《巴黎的忧郁》作为诗集的标题向波德莱尔致敬,并承接Roubaud头一年的新作,把这本诗集献给了同样一辈子住在巴黎却不喜欢巴黎的Roubaud。巴黎的忧郁本身都上了年纪。
自从去年博纳富瓦去世以后,总是带着高冷墨镜,难以接近的诗人米歇尔 · 德吉(Michel Deguy)睥睨法国诗坛。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那些过于哲理的反思性的诗歌,反倒是他写给妻子的悼亡诗让我印象深刻(他和Roubaud的悼亡诗是哈代之后我在西方文学中又一发现),比如这首《塞纳河在你怀里曾是绿色的》(La Seine était verte à ton bras):
不要让我忽视你将去何处
请你向我阅读星辰的草图
我是否在认识你的客体时认识的你
你的火焰的火焰的花瓣和你的肚脐
你的香气你的名字你的年龄你的连合部
通过你的毛细血管,我心跳,你的茎秆
脉搏的纤维束和笞鞭
你的高雅你的叙述你的长筒袜你的色彩
你的珠宝你的忧郁你的长睫毛你的手表
相似性是我们的维度
你的耳垂你的声音你的唇齿间你的尺牍
不要让我忽视你此刻在哪
灰色卷轴沙化我们的港湾
Franck Venaille1936年11月26日出生于巴黎,是我一直比较关注的当代诗人,今年获得了龚古尔诗歌奖。Venaille早年生活在我现在居住的巴黎11区,在外几十年以后又回到了这里。在他的眼里,巴黎还是那个不太理智的巴黎,他在诗歌《眼下》(Actuels)里这样写道:
生活在巴黎三十年是好的,这里有那么多像Gromaire画中的女人
诉说我们的沮丧和我们的孤独是好的
继续召唤更多的沮丧和更多的孤独吧
它们已经在希望被洗劫一空的一生混沌不清的颓败线里关了禁闭
巴黎已经不是民国时期李金发,戴望舒,艾青等诗人笔下的巴黎,也不是八十年代胡东的《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去巴黎》的巴黎。而今也有不少生活在巴黎以至法国的中国诗人,不过我倒想摘录一首曾在爱尔兰留学,却旅居巴黎的诗人包慧怡关于巴黎的诗:
我用左边肘窝想念巴黎,用肚脐,用盘突的脊柱
用胛骨间柔软的凹陷,我用十二指肠想念巴黎
我抵达前,巴黎是一船内脏缤纷的锦鲤
我被逐后,她是一屋子尖刀,一罐动脉,一井手影
我想念她的暴雨,当光之霰弹射向双偶咖啡馆的玻璃顶
我想念她的午后,当坏人们掸着烟灰等待天堂开演,而我是最坏一个
我想念她藤蔓的夜,当我被绞成浆果而时光成酒
我要跪下舔她梦的钢弦
我要晃动一只蔚蓝的小舟直到它载满淫棍,疯子和纵火犯
要它痛饮塞纳河水直到桅杆上升,处决着鹳鸟,捣毁黄道的驿站
为猎户座重新布棋,我用锁骨想念每列洞穿我的旧地铁
我想念因为我被禁止诉说吗,像那些深深嵌入生命的绳索
碾磨出潋滟的碧玺,划出爱情一般空幻的光弧吗?
我知道在巴黎,所有的庆典都绝不可逆,地狱只能再现一次
在巴黎,爱神的名字在气球中浪笑,宇宙娼妇
扔掉阉人的风镐,在穹顶卷刃,在月食圆心与日珥摔跤。
记得很多年前,我给当时那个写诗的女朋友写了一封情书,从那以后,不知为何,我写的文章基本都是5000字上下,当然是比不得《道德经》的字字珠玑。我在信中说自己虽不写诗,但若能好好爱她,不也就是写诗了吗?只可惜爱一个人也是需要修养的能力,那时的现在的我也许尚不具备。有过的承诺,诸如我来翻译泰德 · 休斯的诗,她来翻译西尔维娅 · 普拉斯的诗早已是过眼云烟,那个时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来到巴黎的决绝, 我想象自己站在圣母院的钟楼顶远眺巴黎, 像拉斯蒂涅一样在《高老头》的结尾喊出那句:“巴黎,现在咱俩来较量一下吧!”可是当这一切实现的今天,我却没有去任何景点登高远眺的意愿了。眼高手低,法语学习也进展迟缓。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而这样的得失心在红尘渺渺天意茫茫的寰宇间又算得了什么呢。曾经寄托我的光荣我的耻辱我的罪恶的巴黎也许只是幻象罢了。
上个星期满了28岁。诺瓦利斯在这个年龄淡出了人生的视野。每年的八月十五法国都要放假,我只好去很少去的电影院随机看了两部卡萨维茨的电影。以前一个喜欢星盘的朋友,算我过了这个岁数就会从一个颓丧的人变成一个工作狂,我是不相信的。到月底来法国就满三年了,虽然不爱旅行,按方位倒是要环法环欧了。只感到春秋何序,有些时不我与。